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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庐山时,苏东坡立在船头,远望群山,追思过往,只见天色阴霾,峰峦间乱云腾涌,油然生出天地浩渺,人生代谢之感,情不自禁地对着庐山默祷起来。恰好同宗老友苏坚,这时也遭贬谪,亦路经九江。故人他乡相逢,山前小叙,感慨良深。时至正午,浮云尽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众峰凛然,倚天无数青壁。于是,这两位多难的老人脸上终于绽出一丝微笑。分别时,苏东坡更作这首《归朝欢·和苏坚伯固》以赠: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

绍圣元年()七月,苏东坡因“讥斥先朝”的罪名,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安置。与他阔别多年的苏坚——当时被任命澧阳(今湖南省澧县),于九江不期而遇。《全宋词》收录此词题下亦有注云:“公尝有诗与苏伯固,其序曰:‘昔在九江,与苏伯固唱和,’其略曰:‘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横江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盖实梦也。然公诗复云:‘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词则一改送别词往往借杨花芳草、雁阵西风来抒写凄婉悒恻之离别情怀的传统,给叙别词带入一股雄健之风,营造出纯真爽朗、境界阔大、气度昂扬的境界,表现出作者的浩逸襟怀。事实上,整个词坛上这种风气的改观,也几乎是苏东坡以一己之力扭转过来。

“归朝欢”这个词牌,最早应是见于《乐章集》,因此相传为北宋柳永创制。从字面上看,似乎是指返归朝廷时的欢快喜悦。然而从唐代吴融《渚宫立春书怀》诗中:“向日心须在,归朝路欲迷”两句,以及到南宋时,因辛弃疾词有“菖蒲自照清溪绿”句,又称“菖蒲绿”以及“归田歌”来看,或者另有深意。调以柳永《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为正体,共一百零四字,前后段各九句、六仄韵。此外,还有前段九句六仄韵,后段九句七仄韵一种变体,便以这首《归朝欢·和苏伯固》为代表。

这首词既是赠人,也是赠己。上阕,写自己与苏伯固同游庐山的所见所感,可能是现实,也可能是梦境或者想象中事。起首以“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二句先远远宕开一笔,从梦游“震泽”着笔。震泽者,太湖也。远古时期,震泽地区为泻湖浅湾,“始为洪流,继为泽薮,卒为阡陌”,沧海桑田,泥沙淤漫,堆积成陆,北濒太湖。此外,“震”亦为六十四卦之一,《易·震》象曰“洊雷,震。”谓连续打雷,乃为威震。看来东坡是将宦海浮沉,隐于此一字之中。天雷滚滚,千顷白浪翻空摇舞,词人却棹一叶之扁舟,倘徉于这云水之间,又好像那么从容自若。这两句想落天外,动与静、大与小对强烈而又鲜明,读来神气极旺。因此上以“觉来”二字转到眼前庐山胜景时,虽然笔势略顿,却毫无凝滞。与“梦游震泽”不同,眼前的庐山盛景是自然真实的:“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放眼望去,只见青山蔚然深秀,千峰峭峙,拔地参天。词人于此虚实交映,相反相成之间,只觉瑰丽多变、目不暇接,既陶醉于这似梦非梦的乐趣之中,又提出了到底何去何从的人生抉择。那么,答案又是什么呢?紧接着的一句“此生长接淅”,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孔子授课

这一句,可以说是词人回首往事,对自己宦海浮沉的生动概括。“接淅”是一典故,本于《孟子·万章下》,所谓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意思是说孔子在路途中淘米煮饭,米还没淘好,就包起来匆匆赶路,饭也不吃了,言其匆遽狼狈之相,而自己屡遭贬谪,一生中充满了艰难险阻,与孔子又是多么相似。因此上,“雪浪摇空”、“青壁倚天”,固然是写令人神往的奇丽之景,或者也另有所指,而面对此景此情,恐怕也禁不住会有一缕悲凉之感袭上词人心头。

屈原

接着,“与君同是江南客”一句,上应“接淅”,写彼此之辗转飘零,又下启后面三句,言清欢之短暂。而“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者,既承前意,说迷离幻象、湖山清景,俱如飞梭过眼,转瞬即逝,又收束前文,意谓这短暂的游赏,是难以愈合自己心灵之伤痛的。

江南客

下阕,收束神思,写对伯固的勉励,以及自己的拳拳之意。要知道,苏东坡与苏伯固也是曾叙宗盟,本就交谊笃厚的,两人每遇离别,也间有所作。这次苏伯固赴任澧阳,大概也不是愉快的差使,所以这首词既是作于衰暮之年,更兼前程艰险,后会难期,因而就“东坡词”而言整体上表现出一种比较沉痛的感情,但仍不是一味的伤感。如“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两句,写二人唱新词而泣下,之后苏坚扬帆西去,作者一片愁心,也是“随君直到夜郎西”。然而,词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由地及人,联想起在那里发生过的先贤故事:“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先从反面落笔,说苏坚的品格可比肩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再从正面落笔,援引唐朝大文人刘禹锡曾经被贬“武陵”的遭遇,既是对苏坚才华的肯定,又与上两句一起,隐约地流露出希望苏坚追踵前贤,能写出使山川增色的作品,并以此鼓励老友,期望他在逆境中奋起的情感。

刘禹锡

结句“《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是作者希望的具体情况。“竹枝词”者,据《新唐书·刘禹锡传》所记载,是诗人于朗州司马任上所,“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莫徭”者,部分瑶族的古称,隋时分布于今湖南大部、广东北部和广西东北一带,包括词中写到的澧阳、武陵在内。东坡是说,既然你的才华不减梦得,刘禹锡曾在谪居武陵时创作出千古传诵的《竹枝词》,如今你所要去的澧阳,也是莫徭聚居之地,何不接续余风,写出同样脍炙人口的“莫徭新唱”来,而得以与前贤们先后辉映,时空交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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