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策公
抗战那年，我第一次踏入校门，学校设在胡家铺的杨祠庙里，这学校的历史很久，七八年前我的舅父也在此教过书。
我入学后的第三年，才正式改为澧县涔中乡(现涔南、澧东、雷公塔一带)第十保国民学校。学校除礼堂、老师寝室、厨房外，只有两间大教室，四个年级。
初进学校叫发蒙，犹记得国语第一册，有一课的内容是“小猫叫，小狗跳”，若是看图唱歌，我想，不出一周，全本会唱完。
当时我已十四岁了，这样浅的课本，如何能满足我旺盛的求知欲望呢？所以我坚持要上二年级，读第三册，并且自动坐在二年级的班级里。
校长樊司友先生约五十岁的年纪，对此事很生气，故意来找渣儿，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喊我到黑板上写个“真”字。
我进校还不到一周，如何会写“真”字呢？幸好能写出一个歪歪斜斜的“正”字，他说错了，重重的打了我一手板。
我一直想，每年的头一月，不是叫正月吗？怎么会错呢？真使我莫名其妙。不管是错还是对，只要能准许我读第三册，满足我的求知欲望就好，挨些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因此我仍然坚持己见，校长几乎把我这个野孩子没有办法。
幸好我的族表兄陈本香先生也是这里的算术老师，为我向校长说情，试试看，两个月下来，证明我的功课没有问题，校长才转怒为喜，还主动给我改名。
我有四兄弟，我排行第三，依照“海大量宽”的意思，起名原量，是谱名，校长认为不雅，给我改名原良。后来除大哥原海和弟弟原宽未改名外，小哥原大也改名叫原林。因为小哥八字缺木，所以他的小名叫树儿，以补木之不足。那么树儿长大后就成为森林，所以他结婚时就改名原林。
我读第三册，刚好适合我的领悟程度，不忙也不闲。而那些读过一年级的同班同学，有半数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自认为智慧高，读写没有问题，可以应付老师的测验不挨鞭子了，余下的时间就疯狂起来。
尤其在十三四岁的年龄时，对男女关系非常好奇，常把那些女同学弄得窘极了，有时女同学会捧着书本去向老师告状，老师就对女同学有偏爱，会给调皮的男生一顿鞭子，有一次我也受到牵连，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如果老师真的半日不在学校，那会闹翻屋瓦，正如老师所责骂的“造反了”。《红楼梦》第九回“训劣子李贵承申斥，嗔顽童茗烟闹书房”，是把我们这批顽劣的野孩子写活了，读者可以参考。
这年的七月七日，中日战争爆发后，教育内容也有很大的改变，例如老师给我们小学生的习字印本，也改为“打倒日本”“消灭倭寇”一类的字，来激起国民同仇敌忾的心理，教育与爱国是不能分的。
小学第二年我读了一年书之后，感觉读书比做工轻松多了，尤其在精神方面，几乎是天堂与地狱。
因此我对读书的兴趣更加浓厚，虽然跳级读，而课本上的知识，仍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望，于是特请一位高年级名叫龚光春的同伴教我读祝英台歌本：“古往到今来，出本祝英台……”
父亲又教我读增广：“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逐字逐句地教。父亲读了一些书，沾上了儒家气质。他虽然只是一个农夫，而在他的心目中，人生除了金钱外，一定有他崇高的人生价值，所以他虽穷了一辈子，而他的心情还是那么开朗，处世还是那么达观，对那些不顾名节道义赚钱的乡下人，纵然富有，也非常轻视。
过去我在伍姨父家放牛时，母亲拜托么爹教我吹唢呐，我学吹了几次，那唢呐的词谱是是用古乐谱的音阶符号写的，记得有个词谱是这样的：“工车上，五上车，工六车，六工车，上上车，上车上四火，四火四上车”等。
凡学吹唢呐的人，先要将词谱背熟。后来父亲知道了极力反对，说那是三教九流的玩意儿，不要学了。母亲又要我向伍姨父学木匠，父亲也不赞成。那时农业社会，每逢过年，必是家家贴春联，神龛上也有对联。
有副最普遍的对联是这样的：“祭祖宗，一注清香，毕诚毕敬；教子孙，两行正业，曰读曰耕。”现在工商社会，如果再有人贴这副对联，可能不合时宜了。可是那个时候，在我父亲的心目中，只有“耕读传家”，才是高雅的家庭，高雅的人生。
这年的春天，我要升三年级，应该读第五册的课本。等书发下后，我又觉得第五册的内容浅，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望，想要跳到四年级，读第七册。这又给校长带来了麻烦。因为学校过去只有留级的，还没有两次跳级的例子，简直是为了我一人，而破坏了学校的教育制度。
幸好我有去年跳级的良好表现，校长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再加上族表哥的说情，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四年级读第七册了。我跳级到四年级后，对国语、常识没有问题。起初就是对算术的乘法稍感困难，两个月后，算术也懂了，赢得校长和族表哥对我刮目相看，称赞不已，使我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的满足。
下半年读第八册。如此两年，初级小学就算毕业了。记得初小毕业，并没有发毕业证书，考高等小学也不检验毕业证书和相片，所以初级小学毕业的学问，全在肚子里，没有任何文件证明的。
升学的阻碍初级小学毕业后，要再读书，就要升高等小学，因为初级小学和高等小学是分设的。
那时我们全县只有四所高等小学。一是澧县城里的兰城高小，二是津市的澹津高小，三是梦溪市的梦溪高小，四是新洲市的新洲高小。
这四个地方我都到过，尤其是县城和津市两地，我是非常熟悉的。四所高小比起来，似以兰城高小的名气大些。那时兰城高小为了避免敌机轰炸，已由县城疏散到乡下，借教室上课。
民国二八年春天，有前期同学熊大模，约我去考兰城高小，我考新生，他考插班，结果两人都考取了。熊同学的家境也是穷苦的，为了继续升学，确实给我们家庭带来了困难。
若是学校仍是在家附近，我们可以通学，与家人共同生活，吃粥吃糊，家中只多一双筷子，开支少，就如“瞎子打瞌睡，不觉得”，现在要到远地生活，注册时一次要缴半年的主、副食费，加上学杂费、书籍、簿本费，制服用具等，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像我们这样贫苦的家庭，如何能凑出偌大的数目？
如果为读书向亲友借贷吧，不仅借不到，反会受尽侮辱。因为那些亲友子弟不成器，不能读书，反而嫉妒别人，你要向他借钱，正好给他一个报复的机会，一定会反唇相讥：“连饭都没得吃，还读什么书？”
所以我虽然考取了高小，仍受环境所迫而放弃。但读书几乎就是我的生命，我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于是我买了一套高小第一册课本，回到母校请老师教。
我曾听得一个故事：谓某人求师心切，跪在雪地请求老师收教，若不答应即不起立。我返母校之前也曾想到，如果老师拒绝，我会跪地不起。幸好老师怜悯我，收留我了。
可是高小课程多，老师无法为我一人花那么多的时间，况且老师是经私人关系教我，并不是学校开了此课，所以多半要靠自修，不懂时才去问老师。
下半年也没有读第二册仍在原处读古文，如古文观止上的陈情表、师说、进学解、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卖柑者言等文章，都在那时请一位熊老师教的。
这位熊老师约二十岁，文质彬彬的，也是因为家贫，在澧县初中尚未毕业，就被迫停学，来此教书。因此对我这个想读书的穷孩子，非常同情，也就在百忙中热心地抽空教我。
我现在已把他的大名忘了，真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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