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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背

尹学德

我父亲是个驼背,同独峰骆驼有相似之处,也有相异之处。相似之处是,背上都有个驼峰。相异之处主要有三:一是我父亲直立行走,而骆驼四脚着地;二是虽然都是驼峰,但我父亲的更漂亮,那是一个近似标准的半圆,从美学角度看,圆型往往给人以柔和的感觉;三是两个驼峰中承载的内容不一样:骆驼的驼峰中主要是水,我父亲的驼峰中究竟装了些什么,成了困忧我一生的迷。

我父亲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

一九八四年,我回澧县探亲,过春节。也许是天意,也许是父亲有意为之。春节过去没几天,我同父异母的小哥叫人搭信给我说,父亲走了。

我急忙赶往父亲的住处。父亲住在小哥原来住过的一间民房里,就在小南门城墙内侧,小哥一家搬到单位宿舍去了。

小哥一边哭,一边给父亲擦洗身体,眼泪一串串吧哒吧哒地砸在父亲赤裸的身躯上。他不断地翻动着父亲枯叶般的身体,细致地给父亲洗人生最后一个澡。

父亲似乎萎缩了许多,瘦小的身躯任由小哥翻来滚去,一对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子,进行着人世间最后一次交流,不用语言,没有声音,那一刻,父亲变成了初生的婴儿,儿子变成了正在给婴儿洗澡的父亲。

有那么一阵子,小哥一只青筋暴暴的干瘦大手,隔着毛巾抚在父亲的驼背上,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干嚎起来,没有眼泪,没有语言,然而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朦胧的泪眼也正好落在父亲的驼背上。

小哥不但平时就寡言少语,而且表情枯槁,到底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情感神经,以至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小哥比我年长十二岁。四岁多时,他的亲娘就去世了,父亲带着他,离开了张家滩,到县城东门外的一户人家当了上门女婿。

这条信息来源于两个渠道。一是小哥医院住院,我在陪护他时,有一天,他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娘之前父亲还结过一次婚”。我当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记住了这句话。我知道,对于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来说,这很有可能是他的临终遗言的内容之一,我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他唯一的亲兄弟。

果然,他的妻室儿女带着他到处治疗,拖了两年,他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令他爱恨交加的世界。在他的追悼会上,他单位的领导在悼词中说:他五岁丧母……

从这两个渠道的两条信息中,我拼凑出了父亲的一段人生。当然,我已无法确知父亲在这段人生中的任何真实细节。但我仿佛亲眼所见,一个矮小瘦弱而且驼背的男人,带着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从乡下到城里,去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上门女婿,是多么尴尬、多么艰难,会有多少屈辱在前路上等着他!

西方一位政治家说:这是一个缺乏真相的时代。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时代——其实哪个时代都一样,何止是缺乏,即使是所谓众所周知的东西,不是被改造过,就是被扭曲过。理由很简单:各取所需,添油加醋。“真相”变成了一头任人宰割的猪!

于是,常识就变得重要起来。

根据常识,我推测,这个城里的大户人家,之所以会接纳我父亲这样一个人,有多种可能性。要么是那个女人身有残疾,实在找不到比我父亲更合适的人了;要么是为了传宗接代续香火;或者是为了冲喜?当然,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相中了我父亲一身养家糊口的本事。我祖父是张家滩开豆腐店的,父亲是家中长子,各种豆制品的制作自然不在话下,他还会杀猪卖肉、划桨驾船,以及贩卖蔬菜水果;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手好厨艺,曾经在荆江分洪指挥部的小食堂当过大厨;他甚至还在羊耳山煤矿当过矿工,后来还同我的母亲一起养过蜜蜂……

父亲的这段婚姻持续时间并不长。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不长是多长,我不知道。就如永远有多远一样,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真相。

但是,这次短暂的婚姻,却成了我父亲人生的一个重要拐点:一个乡里人变成了城里人。这很重要。这说明,从他开始,他的家族在他的带领下,由农村转入了城镇,由农业文明进入了工业文明。这个进程,是符合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的。比起当下的城市化运动,我父亲走在潮流之先整整七十年。也许,有人会说,他这是无意的,是一种偶然的个人行为,没有必然性。我却要说,唯其如此,方显出我父亲的伟大。试想,他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之后,他完全可以就地续弦,照旧过日子;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离开,选择了一种有别于旧有生活方式的新的可能性;而这种选择是有风险的,并且必须由他独自承担。他之所以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至少说明了他想寻求改变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而这两点,既是人的本性,又是以“常识”作为逻辑起点的。

我父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却不缺乏常识。他深谙生存在先发展在后的道理。

我母亲也是开豆腐坊的,就在东门外大码头边上。刚解放不久,她的丈夫就去世了,她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撑起一家豆腐坊,殊为不易。我父亲和我母亲是同行,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这是一个再生家庭。我就是这个再生家庭的第一个新产品。这个新产品的诞生是不由自主的,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在父亲带来的一个孩子和母亲带来的两个孩子中间,显得十分另类。这就先天地注定了,我将生存在他们的夹缝中,要么被溺宠成一个怪物,要么被挤兑成另一个怪物,最终是否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就只能看造化了。造化时常弄人,这也是常识。

……父亲的葬礼轰动了县城。小哥单位来了很多同事,默默地包办了葬礼的所有琐事。

县城本来就不大,是典型的熟人社会,出殡的队伍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放鞭炮,进行路祭。我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鞭炮一响,葬礼总管就要高呼一声:“孝子磕头,致谢!”孝子贤孙们随即下跪,向街边人家或商铺磕头致谢。

天色阴沉沉的,细细的雨丝中夹杂着雪粒,气温很低。也许是几天孝子当下来,身体已经麻木了,我并不觉得冷;或许是捧在胸前的父亲的遗像,在继续温暖着我?

每每跪谢一处路祭,都要听到一些议论:

唉,又走了一个好人,老天爷真不长眼睛;

有的说:给人家当了一辈子长工,还帮人家培养出了大学生,背都累驼了,真不值;

有的说:遭孽哟,十几岁就从张家滩到津市挑黄豆,一二百斤的担子,一天几个来回,就是铁人也要压变形;

有的说: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的,好人有好报,看看这跪了一地的孝子贤孙,哪个不是有模有样;

还有的说:这人一辈子活得真可怜,子孙都出息了,他却一命呜呼了,没享过一天福;

马上就有人顶上一句:知足吧!我们平头百姓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丧事忙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父亲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他从我那里离开时间不长,离开时还好好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年正月初二,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之后,父亲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出了门。

出门时,父亲的脸色很难看。

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滿世界都是白色的。

母亲察觉到了异样,跟了出去。我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父亲已经在白得耀眼的雪地上踩出了两行深深的脚印,步履坚定,渐行渐远。大家也赶紧跑出去追,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都去追赶父亲。

然而,父亲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厂里冒雪步行到云溪,坐慢车去长沙,然后从长沙坐长途汽车或轮船回澧县。

我曾多次分析过父亲从我那里突然离开的原因。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父母总是吵架,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成了家常便饭。在我的印像中,小哥在家里就是个幽灵式的存在,他是否在家里吃过饭睡过觉,我的记忆中一片空白。大哥倒是经常见到。那时他和小哥都在当时还在津市的澧县一中读书,一到周末,他就独自一人回来了,母亲总是头天就给他准备了好吃的。大哥不在家时,我甚至记不起来我们一家人是否正经地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小哥的临终遗言中还有一条:大哥高三读了三年。这是一条信息量很大的遗言。当时,家里两个孩子念中学,一个孩子还未到上学的年龄,母亲没有工作,就靠父亲在城关豆腐厂工作的那点工资,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仅仅供大哥一人念高中就有五年之多!然后,他俩都考上了大学,小哥上了没几天就病退(?)了,这之后,我就很少再见过小哥;而大哥,这一上又是四年,每到寒暑假,还经常邀一些同学来家里打“秋风”。母亲一辈子都是大手大脚,总是喜欢踮脚做人;每逢这种场合,父亲的选择就是悄悄地躲开,眼不见为净,他不愿在大众场合同母亲吵架,丢了他们的面子。

“文革”开始那年,大哥大学毕业了,分配去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城市工作。每年春节,他都要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赶回澧县与家人团聚,返程时,带走的不是十公斤一桶的猪油,就是五公斤一桶的菌油。那年月,生活物资都是按计划凭票供应,我们一家人每个月也就四两食用油。当然,那时他已经工作了,钱可能是他自己掏的,但具体操办这些东西的是母亲,她是县城的老人,熟人多,路子广,总有办法按大哥的要求办齐这些紧俏货。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小哥比大哥参加工作还早,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令他怨艾不已伤心不已的家;父亲只知道干活挣钱,很少说话,如果遇到母亲做得实在太偏了、太过了,顶多也就是十分压抑地吼那么一句:堆成山的钱也经不得你花!然后土布褂子往肩上一搭,还得悻悻地出门想办法找活路挣钱去。

紧跟着就是母亲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开始呼天抢地。父亲吼完那一句,已经走了,我便成了母亲发泄怨怒的对像。我见事不妙,撒腿就跑。母亲随手抓起棒槌就追,边追边哭边骂,骂我,骂父亲,骂老天爷不长眼晴,害得她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手上挥舞着棒槌,从大码头追到多安桥,直到我从桥上跳到了河里,藏在了桥洞下,她还在桥上跳着脚骂。

这样的场景,隔三差五就要重现一次,成了东门外一道著名风景。

我就生活在这两种文明剧烈冲突的最前沿。

父亲和小哥代表着乡村农业文明;母亲和大哥则代表着城镇商业文明。

母亲是在县城长大的吗?对此,我一直很怀疑。也许,她是从农村嫁到县城来的。我隐约听说过,她的娘家就在大坪公社的陈家湾一带。真相如何,随着母亲的离世,已无从探究。但她的身上,全无乡下人的生活习惯,这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比如说,她喜欢采购,而且对食品采购尤为有兴趣,只要哪天手里有了几个钱,她就会立刻提着个大竹篮出门,回来时,就是满满一篮子好吃的,连续几天,我们家就会过上帝王般的日子。由于只有父亲一人挣钱,而他又深知母亲花钱的本事和能力,所以父亲把钱控制得很严,因此,母亲手中大多日子都没钱。再比如,她喜欢打牌。她不识字,但她识牌,主要是那种叫做“跑和”的窄窄的叶子牌,牌技如何,我不知道,但瘾头之大,却千真万确。我记得她曾说过,这种牌她当姑娘时就会打了。

父母跟着我过日子时,厂里为了改善职工家属的生活,动员他俩开起了一间豆腐坊,也就是说,他俩不但可以每月按时领工资,还成了厂里的大集体单位职工。豆腐坊一般是通宵工作,大清早趁职工上班之前把豆制品送到家属区,卖完之后,父亲回家睡觉,母亲就串门找牌打去了。她就有这本事,尽管人生地不熟,但她很快就能串联起一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和老乡来。这下好了,手中有了钱,又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牌瘾自然大发。很快,就有同事找上门来,直截了当地要我转告我母亲,不要再去他们家组织牌局了。

再比如,受不得委屈,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呼天喊地,这一点,我和父亲都深有体会,因为长时间同她呆在一起的,只有我和父亲。但我们有办法对付,父亲是躲,我是逃。

还有就是偏心。这可以从他对大哥的态度上看得很清楚。我几乎从未听她说过大哥一句重话,就更别说动手打他了。

母亲的这些生活习惯,至少说明了她在嫁给我父亲之前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而且,第一任丈夫对她宠爱有加。可是,第一任丈夫的突然亡故,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使她的生存环境完全变形走样。她带着强大的惯性走进了新生活,但她的精神却依旧停留在“原处”。更为重要的是,也许,她会认为,是她收留了落难中的父子俩,她是他俩的恩人,他们必须予以报答。

我父亲其实是个很果断的人,在他一生所从事的工作中,有几个是很好的,即后来的所谓铁饭碗,但他不愿看人脸色,一言不合,立马走人,所以到头来连个工作也没有。他之所以忍让了母亲几十年,我想,“感恩”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似乎有些明白父亲正月初二冒雪离我而去的原因了。他的以及她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的任务完成了,他用大半生的忍辱负重来“感恩”,现在已不欠任何人的人情了。他活得太累了,老了,干不动了,不想拖累子女,要走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也不回来了……

很多人喜欢把父亲比作大山大河甚至大海,我父亲没那么大。他就是一头瘦弱矮小的骆驼,背负着两个家庭再加上我这个后来者,在茫茫无际的大沙漠中艰难地跋涉,把我们驼向泉眼,带到绿洲,一路上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始终不卑不亢,无怨无悔。

其实,我父亲的那个驼峰负载的是责任、重诺、坚韧和忍辱负重!他应该是佛祖派来渡人的,把我们渡到了幸福的彼岸后,他就倒下了,倒在了岸和海的交汇处……

(作者为著名工人作家,曾任岳化总厂秘书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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