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茅岭,外婆家

文/周继志

从周家垭到长茅岭,我妈说是十四、五里路。十四、五里这种说法,小时候很是折磨了我一阵子,到底是十四里还是十五里?我们那一带,说到数字,都是这么个说法。我就奇怪了,问一个人多大年纪了,假使对方的回答是"十七八岁",那么,是十七岁呢还是十八岁?不知怎么我从来没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和父母讨论过,就那么想啊想啊,终于自作聪明给了一个结论:凡是这么说的,都是以后面的数字为准。所以,当别人问我年纪的时候,我也会说“八九岁"一类,俨然一个小大人。同龄孩子可能会直白地几岁就答几岁,我却要搞得这么复杂。

十四、五里的路程,说起来不算远,但小时候真的觉得那是一段遥远的距离。这一头,是我家,周家村周家屋场,那一头,是外婆家,那个叫长茅岭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记忆中,我们去外婆家并不多,每年一到两次。春节拜年是一定要去的,平时就是暑假了。

我们家走亲戚,通常就是两个地方,一个外婆家,一个姑妈家,并且是先去姑妈家,再去外婆家。我爸很在意姑妈,去姑妈家,他都会陪着,去外婆家,就很少。在我看来,我爸的行为有些古怪,他不爱走亲戚,他承认的亲戚似乎只有姑妈一家,弄得我从小就以为我们家亲戚少,也带给我们很多遗憾。

比如,爸爸有母亲、有同母异父的哥哥和弟弟,还有妹妹,但他都不认,只认我们习惯叫姑妈的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爷爷是在我五岁时去世的,他走的时候,我算是知了一点世事,认识到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死掉。有爷爷也就会有奶奶,但我们没见着,我就想当然奶奶也是死掉了。

直到我读中学时,才知道奶奶在离我们家不是很远的地方,死了还没几年。就是说,我和这个奶奶在世间还是有交集的,只不过父亲因为他的原因不认这个奶奶,导致我找不到有奶奶的那种感觉,当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被奶奶呵护时,一种天生我就没有奶奶的遗憾充斥心间,让我少了一种人生体验而多了另外的一种人生体验。

春节时,我们去给爷爷上坟,姐姐突然冒出一句:我们长好大时"嗲嗲"(方言,指代奶奶)都还在,你晓得不?

我晓得的。

我也晓得,姐姐的问话里,也充满了遗憾。

爸爸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我们计划去给他拜年。爸爸年纪大了之后,和这个弟弟有所往来,听说我们要去给他的弟弟拜年,他还是很高兴的。最终我们没去成,春节在家时间短,况且我们不知道去那个叔叔家的路,要爸爸带路才可以。我爸说:"唉,那么远,我已经坐不了车了。"他91岁了,的确折腾不动了,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他是长兄,应该叔叔家的孩子先来拜年,我们再去,才成为体统,但显然,叔叔家的孩子,与我们是陌生的,他们来,可能性也小。父亲表达出叔叔家的孩子应该先来,似乎也透露了几十年他和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少有联系的因由。彼此都有些矜持,但彼此都在内心为对方留着位置,至少我爸爸是这样。

我们家亲戚其实并不少,爸爸这一边,妈妈那一边,近年都有所走动。但小时候,过年时"走人家",几乎雷打不动只有两家,姑妈家和外婆家。一般正月初二去姑妈家,住一晚,初三回来,初四去外婆家,也是住一晚,然后就回复到正常的日子了。去姑妈家是全家人,去外婆家就少了我爸,我记得他是初四必须去上班的,美其名曰开门红。他工作单位甘溪滩、外婆家和我家呈三角形分布,但甘溪滩和外婆家是个大方向,因此,有些年我们是和爸爸一起走到汤家坪,然后,爸爸去甘溪滩,我们去外婆家。

从我们家到外婆家,首先要横穿整个周家村。我们是八队,走出家门,先上垭上,这是八队和七队分界的地方,所谓周家垭,指的就是这个地方。站在垭上,看八队,一览无余,车转身再看七队,也是一览无余。垭上地势高,谁家来了客人,或者谁家有人长期外出再回来,只要一出现在垭上,必然有人报信:"某某某,你姨来了"、"某某某,你爸爸回来了",整个一个屋场,都会因为这句报信的话而热闹一阵子。客人要回去,家人要出远门,也是站在屋门口望老远,直到背影消失,才算送人完毕。我小舅舅当兵那年,换了军装到我们家来,英姿飒爽,他离开的时候,妈妈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在门口目送他远去。他那一身军装是我们那个时代极其羡慕,而小舅舅走过田坎后转弯拐入大路那个斜斜的姿势,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真是个潇洒的姿势呢。我曾经在那个拐弯处学过,怎么都学不像。

走过七队,进入六队,要经过大队部。这里有代销店、医疗室、铁匠铺,然后是碾米房、油榨房,还有大队礼堂。这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地方,尤其是铁匠铺。我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去铁匠铺看打铁,铁锤叮叮当当,一锤落下,溅出满屋的火花,特别神奇。但春节的时候,只有代销店会开门,其它都是铁将军把门,因此就显得特别冷清。

转过大队部之后,要经过陈家屋场、李家屋场、杨家屋场,然后开始上山,爬鸡公垭。这一段荒无人迹,要翻过垭之后,才看得见远远的有一些人家,这是三队的地盘了,我们不叫它三队,叫官闸坪,确实是很大的一片平地,走完这个坪,要一袋烟的功夫。然后,就走到大队的茶厂,这是二队的地界。再往前走,直走到黄荆垭坡下,属于一队。

黄荆垭其实是一座山梁,两面的坡都很长、很陡,没个正经路可走,总是坑坑洼洼的,因为凡是经常走路的地方,一下雨,雨水在上面就流得快,容易把路面冲坏。这里比鸡公垭更荒凉。每每走到这里,就会想起一个叫"杨之法"的人,他是我们那一带传说中的恶人,在黄荆垭一带,杀过很多过路的人。所以,说起杨之法,脊梁就发凉。爬坡那么辛苦,跑在前头的人却不会忘记恶作剧,一句"杨之法来了",落后的人就忙不迭地紧走几步,那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等都爬上垭顶,一家老小都是满头大汗,然而,路也走了三分之一了,这就十分鼓舞人心。因此,一般不会休息。

上垭难,下垭也难。要是雨雪天气,下坡很容易打滑。这是去外婆家最费力气的一段路,也是经常被我小姨妈和小舅舅挂在口头表明他们为带我们几个外甥吃过苦头的路。我们还不能走路时,母亲去外婆家,外公都会打发小姨妈、小舅舅来接,用一担箩筐,一边放一个孩子,挑来挑去。小姨妈说,那时候,她最怕的就是外公吩咐她去接我们,我们一个个长得肉球球的,可没少让她吃苦。

小时候我应该是很胖的,就像现在我也很胖一样。但小姨妈说这些时,我在上中学吧,后来就很少听她说这些了。中学时代的我骨瘦如柴,我怎么也不相信我曾经是个小胖墩呢。搁现在,我当然是信了。

肥胖与小时候的关系,我相信还是有一点的。以我现在的胖态,我会知趣地想象小时候我那副胖模样。我还想起一个可以证明我小时候胖的证据,不是照片,而是一个诨名:"洋猪仔"。洋猪比土猪个大,肉肥,还很能吃食,既然用它当我的诨名,我能不胖吗?

走下黄荆垭,之后的路,有很长一段就比较好了。先是老母寨(又做老木寨),再进龙灯峪,即是汤家坪了。龙灯峪只有几百米长,但两边悬崖壁立,峪中只一条路、一条小河。路是石板路,已经被磨得溜光浑圆了,显得古老而雅致,出峪口时,是一潭清水,趴在岩壁下,岩壁上似乎有洞。这个地方,令人遐想。那时候流行电影《林海雪原》,是剿匪的故事。我就想,座山雕要是在这水潭边挖个洞,从水潭进出,恐怕没人找得到他。山上的枞树林也很密,黑压压地盘在岩壁上,增加了峪口的险峻。现在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座水库,那些岩壁和峪谷都埋身在水库里。水库蓄水不多,吃过水的地方裸露出来,显得格外的芜杂。我姐说,这个地方她印象最深了,她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风景,是一个她觉得迷幻的地方。说这话时,我们开车从龙灯峪一侧的山间公路经过,我想停住车,看看这个地方,但后面有车跟得很紧,路面又窄,根本没有错车的地方,只好一路开下去,不一会,龙灯峪就被抛在脑后了。

车过涔河时,我的眼前幻化的是这样一幅场景:一道清亮的河水在前方远远地流过,两边是大片的布满卵石的河滩,河中间,是用大一些的鹅卵石搭成的路墩,行人过河,就踩着这些路墩过来过去。这里河滩干净,可以席地而坐,还可以掬起一捧水洗把脸,是人们来来往往歇脚的好地方。

不知为什么,那大片的河滩现在没有了,竟然全部变为农田,河水也变得很窄,简直就是一条小河沟了,曾几何时,它是那么宽广,那么富有气势,也是我们真正称之为河的地方。山里,小河小沟多,但一般都不称河,而称沟或者溪,只有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河了。实际上,它也是真正的一条河,澧水最大支流涔水河的右源。记得离这个地方不远,是河道的拐弯处,有一道深潭,感觉那是深不见底的地方,现在望去,也不过尔尔了。

过河之后,左边是古堰头,右边是三元。三元往下,就是当时的金山公社所在地,现在金山已经更名为火连坡。从火连坡,顺S省道,开车去长茅岭,只是几分钟的事了。但步行,这样走,就绕道了,须在三元继续往北抄小道走,跨过S省道,对面就是长茅岭了。这一段路我已多年没有走过,在三元哪个地方分路,我也弄不清了。按说现在通村公路发达,这一段路也许早变成通村公路了,若是,则周家垭到长茅岭,行程更近,耗时也会更少。

不要以为站在S路上,就到外婆家了。对面是长茅岭,不错,外婆就住在山岭上,但公路与长茅岭之间,是一片低洼地带,"望山走死人",好不容易走到可以望见外婆家方向的地方,要见到外婆,还有好远一段路,尤其是外婆门前的那道山坡,简直是对我们体力和意志力的最后挑战。那时山坡上长满了大树,茅草也很深,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可走,白天一个人经过,还有些阴森可怕。好在坡底下那条小河有些意思,河不大,水流清亮,在过河的地方,河水陡然跌下,形成一道小瀑布,让我从小就知道瀑布是什么模样。河边山脚下,还有一户人家,似乎那家有过水车,很大的一个木轮子,在河边慢悠悠地转动,哗哗的河水就这样被提上来,流进一道水沟里,流向那户人家。这样的装置,小时候我在很多地方见到过,一般是轧棉花或者碾米用的。我读沈从文的散文,读到他写碾房的段落,我就会想起这里,那是我记忆深处一幅美好的画面。这户人家有两棵柚子树,柚子是红瓤的,熟透之后,酸酸甜甜,很好吃,我参加工作后,去外婆家,外婆还帮我去这家讨过柚子吃。

现在,这道山坡已改为桔园,满坡种着不到一人高的桔子树。我很奇怪,记忆中高而陡的一道山坡,改为桔园后就并不显得那么陡了。山坡上,斜斜地修了一条马路,直抵河边,看起来并不长。但明显地,这样的路要好走多了,唉,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好的路可走,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山坡是我们曾经的畏途,但也带给我永远温馨的记忆。每每从外婆家返程,外婆就在坡顶望着我们,我们走下山坡,自然是见不到外婆的人影的,但走过小河,就依稀见得到外婆还站在坡顶,我们走到公路边,她还在,直到越过公路,走进路边的山林里,我们知道,外婆还会在的。那是我们真正和外婆再见的地方,我们挥手,挥手,然后一转弯,就只能见到一根接一根的枞树、栗树,而外婆和外婆站立的那个坡顶,便一下子消失了。

十多年前,龙应台的《目送》在大陆印行,我就想起外婆目送我们的情景。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目送的文章,却遗憾自己没有龙应台的手笔,写不出那种目送的情状来。我在我的一篇叫做《走亲戚》的散文里写到过外婆目送我们的场景,略略白描几笔。我实在缺乏细腻的心理表达,写不出目送者和被目送者细腻的感受。

外婆在世时,经常会到我家去。我们家没有老人,母亲暑假要集中学习时,外婆就得去照顾我们。有时候,有点什么好吃的,她也会送过来。记得外婆家曾经有一棵桃子树,并不大,结的果实也并不多,但桃子熟了,她会用个竹篮子,拎到我们家来。外婆是裹过脚的人,不能走快路,也不适宜长途步行,但如此崎岖的路,她一辈子,走得最多的,恐怕就是这一条了。

另一个走得最多的人,应该是我妈了。她心疼外婆,常常给外婆送点需要的东西过去。但在学校教书,一个人负责一个年级,白天是没时间跑路的,只有放学后,慌急火急把东西送过去,喝杯茶,又慌急火急赶回来。回来时,天很晚了,那些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居然有胆量一个人走过,不得不佩服她的那份孝心。

从周家垭到长茅岭,现在全部修通了公路,开车一般二十多分钟就够了。可惜,外婆去世也三十多年了,不用辛苦走路的日子她是想都想象不到的,那是那个时代的辛苦,她不该生在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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